接驾!宫崎骏王朝之后的下一任日本国民动画天皇在此!
细田守与他的父性想象
日本动画的皇座一直在吉卜力的膝下,在宫崎骏的阴影中,日本众多的动画导演们很难摆脱吉卜力强烈的风格而自成一体,最终沦为宫崎王朝下臣服的一员,望月智充在与吉卜力短暂的抗争后选择了勇敢离开,《听见涛声》的结尾似乎预言了望月智充的出走:空寂静谧的站台上,列车悄然驶过,向着远处的蓝天山野游驰而去,这似乎是望月智充作为动画师对于宫崎王朝决然叛离的现实预演,而于列车过隙间,年轻的男孩儿热切地穿越风中的通道,一倏然的转身间瞥见恋慕已久的女孩,轻盈的电子划音骤起,又似乎饱含着对新大陆、新世界初遇时的热切与狂喜。
在此之后,押井守、庵野秀明与森田宏幸们接连从吉卜力工作室出走,他们的集体离开,使得宫崎王朝之外的日本动画分娩出更为丰富精彩的异色世界。
而细田守无疑是这群孤行者中最成功的一位,他的动画依旧延承着宫崎动画特有的清灵与细腻,只不过,曾经种下星星的老人们成为在风海中肆意驰骋追逐繁星的青春一代,千寻国度中的民族安魂曲最终跌落进怪物之城的游动鲸影中,奏响绮丽的个体精神颂歌。
在他的作品中依旧可以感受到精神父亲宫崎骏的气息,新君王的诞生必然带着老国王的深深烙印。所以,从《海贼王!祭典男爵与神秘岛》中就可以看出被父亲抛弃后的痛苦:路飞在孤独中独自经受着火的灼烧而失陷于无边的黑暗中(隐射细田守被吉卜力除名《哈尔的移动城堡》的监督一职),对于宫崎骏的父性想象是细田守创作中一贯的母题,而源自宫崎骏或吉卜力的负面的人生创痛也是迫使细田守勇敢闯入涩谷城,走出父性幽影并最终完成少年成长的动力所在。
《穿越时空的少女》上映的那一年正值吉卜力工作室力捧新人的断代节点——宫崎骏之子宫崎吾朗一意孤行,在铃木敏夫的支持下以监督身份发行了自己的首部长片动画《地海传说》,这在强势的宫崎王朝几乎不可想象,吾朗作为局外人首次担任监督自然笼罩于宫崎骏的盛名之下,而《地海传说》给吾朗、给吉卜力工作室带来的影响是毁灭性的,遭遇了日本评论界一边倒的恶评,而细田守的《穿越时空的少女》正是在“自来水”口碑的推波助澜之下迎来了漂亮的处子秀。
两边颇具浓郁的“打擂台”的现实趣味使人难免会联想到陈凯歌《梅兰芳》的斗戏段落:在与守旧派“爷爷”十三燕的隔空对台中,年轻的梅兰芳最终顺应改良风潮唱出了自己的时代,喧哗的谢幕礼之后,梅兰芳匆匆赶往十三燕处,而此时的十三燕陷落于一片浓黑的阴影中恍若坠入冰海深处的孤燕,他身后的戏台早已被看客的桌椅砸碎坍毁,偌大艳色的条幅垂落悬空犹如一片浓稠腥臭的血泊挥荡而去,隐隐绰绰的光影深处,一声凌厉的嘶啼骤然惊起:“梅兰芳!你的时代到了!”
而此间时代转变的趣味正可以呼应2006年的细田守,少女花样迭出的穿越可谓是一场悄然启幕的王者仪典,细田守也最终开创了自己的时代。如果说《地海传说》中庞大的时空格局与历史思辨意识还是尴尬地透露出以吾朗为首的新一代吉卜力导演无力挣脱于宫崎骏阴影的话,那么《穿越时空的少女》中的细田守已经有意识地以个体成长经验为主体,成功穿越宫崎父性阴影谱写新生代的青春赞美诗。
在《少女》的片头,细田守就以一个倒置的主观镜头完成了对宫崎骏大历史视野的颠覆性演绎:当真琴在理科实验室突然听到脚步声时,她猛然藏匿于实验台下,却在不期然间跌落进一片游浮的时空中,于刹那的恍惚间,镜头逐渐叠映出少女真琴的主观视野,时空骤然开始倒置并以一片眩晕的光线洞开了时空连通的生门,一个人影开始闯入而少女真琴也最终迷幻了知觉…………
这则悬置的镜头已然隐约预示出细田守未来的创作路径:不再束缚于宫崎时代的历史格局,更为关照当下寻常生活中的心灵故事。而游动的镜头中所展露出的肆意张扬的青春张力相较于宫崎骏,更具备青春灵动细腻的质感。
在《哈尔的移动城堡》中,尽管苏菲在璀璨的霞辉中旋转升腾也未曾以一寸镜头去触及人物主观视野外的变幻时空,而苏菲也永远被裹挟在魔法云气中成为被命运随意肢解的彩色玩偶,时空对于人物的压迫与束缚在宫崎影像中随处可见(小魔女琪琪在风流中不断被吹散而迷失方向),这又似乎揭示出宫崎骏一以贯之的后冷战时代的人文探讨:战后日本的历史经验主义的兴起与民族自身的积贫积弱性,使得人永久性地成为时代的人质而无力挣离,即使《千与千寻》的小千最终获得赦免而完成家庭拯救,也是在诸神的合力下助其磨砺所致而非完全源自于个人力量。
但在《少女》中,真琴作为个体的青春力量被细田守强有力地放大,在这则活力洋溢的青春赞美诗里,父母成为青春彩图上的点缀,而真琴作为新一代的力量开始具备掌控自我命运、情感自由的个体抉择权,这也验证着细田守走出宫崎父性阴影的第一步:皈依自我,自抉命运,这正是宫崎之后日本动画新生一代对自主命运高度敬视的生动隐喻。
细田守始终认为现今的年轻人看未来已经另有一份触觉,青春想象更倾向于个人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未来看法,所以真琴在掌控魔法后的所为已融入日常化中:贪吃美食、痴恋K歌、重复游戏等等,这种极具日常化的魔法效应比之宫崎魔幻来说,已经完全逃脱开大历史的命运惯性,成为自我率真生活习性的精致再现。
片中千昭心心念念的旧事画卷——浓郁色彩的星云形象更是道出了年轻一代的情结:对现实的热切关注,对未来的深情向往,这与宫崎影像中的忧患意识形成了不同的文化表达。在吉卜力的影像中,旧时画卷常常掩埋于旧货铺的厚重尘灰下,而画卷中的人物常常是一副清晰明朗的人像——清秀绰约的女性抑或是风度卓然的绅士,而此间所勾联的往往是宫崎骏、高畑勋老一辈悠久的乡土记忆:当《岁月的通话》的妙子在踏入故乡的土地时,留给他们只是绵延无尽的工业沙砾与坍毁的土墟,这其间所呈现出的对于乡村文明的怀缅在细田守的青春赞美诗中逐渐消逝,城市里的少女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满怀喜悦守望着恋人回归未来的时空方向——年轻的细田守们在宫崎骏的夕阳余影里满怀期翼地瞭望未来的新方向,那里不再是天空飞行船与土地精灵的魔幻世界,那里是孕育青春赞美诗的心灵现实。
《狼的孩子雨与雪》中的“弑父”情结表现的最为透彻,作为故事的导引者狼之父亲的角色在影片开头过早沦为缺席者,这种不按照常规化的故事讲述手法在日本动画中颇为新奇,在宫崎影像中必然会由狼与人之间的情感而构建出一片温馨的魔幻世界:无论是《龙猫》中精灵与人和谐同存的乡村世界,抑或是《悬崖上的金鱼姬》中人鱼相恋的超现实爱恋故事,宫崎骏一直醉心探讨异族同存的可能与通过异类反观人自身的生存悖论,而细田守的《狼的孩子》无疑放弃了任何魔幻的因素,还原于父亲缺席后的现实困境:母亲如何与狼性相爱共生的家庭故事。 若将细田守在吉卜力的负面挫败经验作为故事背景探讨的话,片子狼父的骤然“死亡”绝非灵光乍现,更像是细田守个人的成长缩影:在父性缺席的困境下,子一代如何通过母性滋养完成独立的青春成长,狼之子的成长也可转述为细田守想象中的弑父成长,在被吉卜力抛弃之后他最终重新在日本动画界站稳脚跟,狼父之死是宫崎王朝的想象预演。
在纪录片《虞美人盛开的山坡:宫崎骏父子300天的交锋》中可以看出宫崎骏强势的作风,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子,宫崎骏仍然强硬而冰冷,他屡次如自己影像中浮动的幽灵一般出没于儿子的画室中,而他的到来往往使整间画室笼罩着一层压抑沉闷的气息。当他看完吾朗的画稿后毫不留情地当着全画室的面斥责儿子;在吉卜力工作室集体试映《听见涛声》时,监督望月智充身旁就坐着宫崎骏,望月曾将这段放映时间形容成“人生最惨淡黑暗的虚无时光”——这些在媒体间流传已久的“宫崎恶行”无不显示出宫崎王朝的强权政治与铁腕策略。
《狼的孩子》中狼父的突然死亡,可被视作以细田守为首的年轻一代对于“宫崎父亲”的叛逆,狼之子们转而在母性博爱中茁壮成长,试验全新生命体悟的可能。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上看,子女如果不离开父性阴影,也不可能明白自己应自抉的道路。所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宫崎骏在隐退记者会上的“终极宣言”:“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应该有更新的人站出来!”
宫崎王朝的终结对于细田守一代来说是一次全新的契机,正如《狼的孩子》中不断以弱者身份自居,屡屡内省与自责的母亲一样,这种看似孱弱的母性力量恰恰给予狼之子们强大的成长动力。
片中母亲由城入乡的的边缘选择可视作年轻一代对于主流价值的逃离,潜居于边缘之地隐射着细田守人生中最坎坷的时光:离开吉卜力之后的他在东映重新掌控话语权再度崛起,在《穿越时空的少女》、《夏日大作战》票房狂潮的推波助澜之下两度折桂日本文化厅媒体艺术祭的最佳动画的大赏。
曾经在寒冷荒原间失声痛哭的苏菲最终在夏日大作战中成为拯救全球的夏希,这蜕变与宫崎骏的阴影莫不有关。当《狼的孩子》的年轻母亲花在暴雨中流淌着滚烫的热泪,对着即将投身于浩渺丛林深处的儿子雨大声呼唤:“小雨,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宫崎大历史时代的父性壁垒瞬间坍毁,深厚的母性以包容性的宽爱对父性阴影造成冲击,也影响狼之子们对父性彻头彻尾的逆反。
《狼的孩子》中雨和雪的父亲的形象始终模糊、苍白而梦幻化,其最初的登场也是通过女儿雪的画外音缓慢回忆,这是细田守模糊强势父权的自觉化处理,而母亲艰难抚养狼子的苦涩情节也让人联想起细田守被吉卜力除名的伤痛旧事。但也正因如此,狼之子们才得以进入荒原观望世界——雪选择了成为人类,而雨则回归森林复归狼性,这都强烈地凸显出了子一代对命运的自主掌控与更为广阔的人生选择。因此,影片结尾母亲花的动情告别也寄予着细田守一代的期盼:放下负担,回归原始本性最终走向新生命。
当然,在狼之子们漫天飞旋的雨雪中,细田守还是透露出了王者的野心:雨在目睹了森林之王老狼的死亡悲剧之后,毅然回归担负起森林守护的重任,成为新一代的森林之神。在漫天冷雨中,新王者在崖石上高声吟啸与《狮子王》中辛巴的王储加冕礼高度相像,这声震慑百兽的仰天长啸又何尝不是细田守们渴望另辟动画新王朝的心声?在宫崎王朝起风骤歇的沉寂时刻,细田守呼啸袭来的雨雪风暴不正是日本动画渴盼的新风景吗?
但凡子女与父辈的对抗处于长久停滞状态,双方之间必然会寻求沟通与和解的可能,直至子一代逐步建构自我的权威后才最终明了父性强权背后的深情,他们竭力颠覆的却恰恰成为他们终其一生难以摆脱的成长宿命:每一代子群的成长都是在与父性的斗争中不断完成,当子群成为全新的父一代时,也正是他们重新发现父权并与之寻求对话契机的开始。
《怪物之子》正是成熟后的细田守与吉卜力寻求对话的前奏,片中与九太亦敌亦友的熊彻恰是细田守与吉卜力复杂父子关系的私密隐射,由童年时惨遭遗弃到少年时的血性对抗直至青年时的温情共生,彼时的细田守已淬炼出稳健的巨匠之风。
片头九太在母亲死亡之后所遇的童年罹难可看作是狼之子在失母悲剧下的另一种人生命运的可能,这也迫使九太必须主动寻求“精神之父”来完成自我成长。这种极端的人生叙事设置是细田守重构父性权威的第一步,不同于俄狄浦斯式残缺的家庭悲剧,九太在浪迹街头的伊始就获得了父性与母性的双重拯救——九太在街头隅角处偶遇一只白色的小精灵,这只小精灵一直温情守护着他(小精灵就是逝去母性的象征,每当九太面临抉择疑难时,母亲总如透明的幽灵般伴其左右);而开场即出手相救的熊彻无疑是强势父权的象征,而他的粗率暴躁的处事风格也在无形中影响着九太的成长,熊彻强盛的男性气概最终淬炼出九太坚韧刚硬的战斗品格。 因此,怪物之子并非成长在单亲家庭结构中,九太临时拼凑的家庭结构趋于稳定,这是一种在日本动画中稀少出现的“畸型”成长:在圆满家庭状态下的自主性成长之旅,而这样的成长方式在无法满足向外延伸、历经磨难的肉身坎坷之后,只能由外向内进行人物自我的精神历练,即家庭内部结构中话语权的争夺——九太与熊彻的抗争之路亦是九太自我不断返身自省、摒除心魔的得道正途。这也恰恰展露出细田守在历经时空穿越、狼人相恋式大开大阖的与外部世界的触碰方式之后,开始趋于更为细致入微的内心世界的描摹。
片中九太黑暗的内心魔光可以视作细田守对“青春弑父时代”的反思,在与内心黑暗之光的斗争中,九太也与熊彻达成了最终的和谐。 当九太误打误撞闯入怪物城涩谷时,蛮横的熊彻就擅自主张将其取名为“九太”而忽略九太的原名“莲”,这让人联想起宫崎王朝巅峰之作《千与千寻》中的汤婆婆运用强大的魔力让千寻强制改名的相似境遇——汤婆婆与熊彻一样都遗存着父性时代的专制作风。不同的是,千寻选择了承受苦难,最终感化了诸神而顺利逃脱,而九太则在一开始就与熊彻走上了对立面。
《千与千寻》中的白龙历经重重磨难之后寻得的真名“琥珀川”正是子一代不断渴望获得的身份认同,《怪物之子》中的九太回归人间后重新用回真名“莲”恰恰反映了子一代拒绝改写的质疑态度,也曲折地隐射出日本家庭结构中尊位者与下属(徒弟)的纵向支配关系。 《千寻》中的琥珀川与九太其实具有相同的个体独立意识,只不过细田守比之宫崎骏走的更远,涩谷城不再是怪物之子们的残酷角斗场,而是父子两代相互依扶、同生共存的温情家园。九太的成长呼应了熊彻作为家长的转变,在彼此的紧张对抗中熊彻也最终明白了身为“宗师”的诚挚使命,这不能不说是九太的功劳。细田守正假借这种亲密无间的父子关系同构了理想的家庭共生模式,漫长的对抗之后细田守还是选择了妥协与融合——与宫崎王朝的握手言和。
片中最后的宗师大决战中,修炼得道后的熊彻仍然一度被猪王山打得无力支撑,最终倒地,而九太的突然出场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一幕,他冲出密集的人群高声呼喊也使熊彻再次恢复了信心,而竞赛也瞬间超越了本身的对抗意义。熊彻彻底进入了一种无人之境,与猪王山的竞技成为对自身的寻找、对亲情的回归,而熊彻最后的胜利与其说是技艺的胜利,倒不如说是父子同心、其利断金的古老箴言的现代化呈现,这也是细田守开始超越子代激进意识局限的包容性胜利。 片中九太的生父在片尾时出场遭遇评论界的一致诟病,大家普遍认为人物过于突兀的出场反倒破坏了完整的节奏感,在我看来,生父的出场恰恰体现出细田守对宫崎骏和解情意的真诚展现,熊彻与生父犹如镜之两面,熊彻的父爱在生父身上获得了延续,两者只是细田守有意设置的一体两面的角色形象,熊彻的粗暴与生父的温柔也似乎验证着父性的复杂性,而九太也正是在父性的魔鬼/天使的混合世界里接纳成长,蜕变成熟。
宫崎骏身上也凝聚着魔鬼与天使的复杂性格,在吉卜力无情拒绝细田守之后,他亲自写了一封信给细田守:“你如果进入吉卜力的话才华一定会消耗殆尽,所以不让你进入。”文字之间可以看出浓浓的爱才之心与温厚的父辈关怀,而细田守一直珍藏着这封信也验证着对这位精神父亲的崇敬与感激。
影片结尾,九太望着熊彻,充满信心地说:“你就等着看吧!”无疑将两代之间血浓于水的情感展示地细腻动人,这短暂如花火的一幕恰似日本动画崭新的寓言:
在叛逆与对抗之后,子一代终于重认自我的使命,勇敢地从父辈的手中接过画笔继续绘就流光溢彩的星空。
-FIN-